坐在浦東機場直達終站龍陽路的磁浮列車上，望著時速三百公里窗外飛快消逝風景，想起鄭愁予膾炙人口的名句「我達達的馬蹄，是個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只是過客」。
五月下旬，夫妻倆四度登陸，這回是探望正在復旦大學當交換學生的女兒，順便一道遊覽從小心嚮神往「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的杭州與西湖美景。
也是一樣「我打江南走過」(詩名)，但與鄭詩人的心情有異有同。我隆隆的列車，是個美麗的期待，但一樣是過客而非歸人；忽然暸解，人生有很多際遇既無法預料，也無法後悔，如此時此刻，我清楚記得當年一張轟動全世界的漫畫，出自台灣一位知名漫畫家。
畫面中，一位騎自行車的老共單手倚著賓士轎車對著後座台灣老闆說「我可以幫你什麼忙嗎？」。改革開放初期，全世界都不看好的中國向亞洲四小龍台灣遞出橄欖枝，也許是想借重台灣的經驗，也許是想借重台灣的資本，也許是想和台灣共創一個繁榮盛世，總之，他們伸出了善意之手。
二十多年倏忽而過，當年引起全世界哄堂大笑的漫畫已然讓人笑不出來。
30公里距離，8分鐘車程，最高時速300公里，坐在全世界第一條商業營運的磁浮列車上，我無限感慨。
已然在上海定居的外甥女「安古」，因為接觸台灣早期到大陸發展房地產的明星「林瑞陽」，去年開始展開「微信電商」事業。待在她家三天，看到她一天工作十六、七小時，每晚凌晨入睡，黎明即起，手機網路接個不停。先生「麥克」雖然帥哥一枚，也有自己的小公司，但忙裏忙外為妻子事業全力以赴令人動容，從他們小倆口身上彷彿看到先人唐山過台灣在異鄉奮鬥的艱辛。但事業有起色了，是非也隨之而來，見面之前「安古」上了台灣八卦報紙負面新聞，回來之後又看到電視媒體對她的努力全面肯定。網路世界任何訊息都難見真相，但「樹大招風」、「人不遭忌是庸材」、「譽之所至，謗亦隨之」這些老掉牙的警語看來不虛，當事人也只能一笑置之了。
一定要專程探視的一家，看到花園新城年輕鄰居「五毛」在上海娶妻生子，明白這幾年在另一塊土地打拚有成必然有不為人知的辛苦，所以兩度來到上海都會安排特定拜訪行程，讓他有個身心平衡的機會，順便暸解「教練(coaching)」這行業在大陸發展的現況。看到女主人重入職場，整個人容光煥發，明顯帶動了一團和樂的家庭氣氛，很是為他們高興。
「五毛」熟練的用手機從電視螢幕上找餐廳，看菜色訂餐付款，開門取菜，足不出戶完成一頓晚餐宴客，雖說早已耳聞大陸微信支付無所不在，現場親身體驗，感覺還是十分震撼，他們的電視已經和生活功能早已經連結得水乳交融。
但，生活越來越方便，支付越來越容易，會不會更助長人類的物慾？拚命賺更多錢來享受更多的方便？
坦白說，阿杯還真沒信心這樣的演化會讓人類更幸福。
另一位再訪家庭是小露/宗發和他們的寶貝女兒。
小露叫我「舅舅」，因為她娘是我乾姊，所以兩回來上海都會照會在「德勤會計事務所」任職的小露。喜歡和小露夫妻敘舊的原因是他們念舊，而且每次都在外灘高級餐廳請客吃飯；上次「外灘十八號」人聲鼎沸，價格讓人咋舌，所以這回強迫她找個價格不高但適合聊天的餐廳。顯然這難題考倒了她，因為最後她選擇了辦公室附近這家米其林一星級的「南麓浙里」，為了符合「適合聊天」這標準，她還訂了這間包廂。
我嘆了一口氣，不再為難主人家。好在阿杯小家子氣的飲食習性沒影響當天談話氣氛，也讓女兒見識到一個日理萬機還能談笑用兵的大姊姊，明白即便在世界級戰場的上海，一個成功的專業人士仍然可以身心兼顧的如此生活。
一般人以為上海不過就是個商業高度發達的城市嘛！哪還提得上人文藝術氣息？
念陽阿杯何許人？即便沒有讀過上海發展歷史，但深知人類的精神和文化一向是互為表裏，只是比例和進程的落差而已，所以確信十里洋場也一定暗藏不為人知的精采角落。
於是夫妻倆趁著難得半天無約，左轉右拐搭地鐵來到了「多倫路」，看看國共內戰前後一群左派文人和巨商富賈在上海聚居之處。
上海市政府應該也很重視這段歷史，所以很用心的規畫了這個觀光區域。
「丁玲」的塑像生動自然，大概是抓住她大學時代的風韻吧？地上的文字簡略介紹了這位左派作家的一生。
其他如郭沫若、魯迅…等人當然也少不了他們的身影，甚至用他們的鞋印拓在石板上。
栩栩如生的銅像，讓阿杯忍不住湊上前去，想看看孺子呈上的文牘寫些甚麼？
此行主要目的是為了探訪正在復旦樂不思蜀的寶貝女兒。小妮子沒有浪費一天交換學生生活，但不是每天窩在圖書館K書，她心底清楚同學們都是各地高中來的「學霸」，幾百萬高中生的佼佼者，她既不想和他們一較高下，也不想將時間全部投入教科書上。所以參加自行車社，當志願者，還應徵上一家大公司一周四天半實習，想要深入暸解大陸企業的經營模式，閒暇則四處觀察普羅大眾生活實相，所以又玩又交朋友又見識到大陸不同年齡朋友的求學、工作和人生觀，收穫無比豐碩。
阿杯最喜在大學食堂用餐，趁機再與年輕人聊聊他們關心的話題，但此回與女兒話舊重於一切，所以只能用眼角餘光掃瞄來回經過的學生，從穿著打扮、走路速度姿勢、進食動作、點菜內容來蒐集資訊。這半個多小時觀察到四個現象：
一、大學生沒有一個穿拖鞋，甚至穿涼鞋進出餐廳校園，想來出入教室也一樣。
二、人人交頭接耳，但聲量並不擾人，不像外頭餐館聲若洪鐘。
三、不分男生女生，每個人餐盤至少三道菜，據說是政府政策補貼所有大學，讓學生吃住花費降到最低。
四、廚師應該都是大盤鹽商，做菜灑鹽毫無上限。
別小看這道門，這是復旦大學原來的正門，為了因應日益擴大的校園才另外開了大門。
門前的腳踏車膩稱「小黃」，是現今上海北京隨處可見隨時租隨地放的新商業，佩服這些大陸商人，明知人心險惡仍然不計一切投入鉅資，且不論是否出於商業考量，但提供大量代步工具，減少大量空氣污染，絕對是一件值得喝采的行為。
來住小友「小昕」知道我們這次杭州之行，強烈推荐投宿在青芝塢，這新興藝文小區。
真是感謝她的慧眼，這距西湖步行半小時的民宿聚落，沿途有茂密竹林和大片植物園區，美不勝收；又緊臨浙江大學玉泉校區，三天住宿期間經常得以穿梭空曠校園，感受到一股濃濃學術氛圍，十分符合念陽阿杯附庸風雅的習性。
小區聽說是地方政府全體遷村之後，禮聘城鄉規畫及藝文專家量身打造的景區，完工後再重新分配給原居民，拆遷補償合理，所以沒有抗爭，五年之間就形成一個綜合效益的觀光重鎮，政府增加了稅收，住民創造了繁榮。
這一家國際青旅(YHA)如同之前住過的北京、蘇州青旅，價位、整潔、設備、服務都達相當水準，太座獨具慧眼的選房能力再度讓阿杯折服。
內部陳設簡單舒適，可惜人手一機，好像難以滲透。好在第二天一位在外頭抽煙的三十歲年輕人主動搭訕，於是即席演講人生意義二十分鐘，唬得年輕人頻頻點頭稱是，由原先不以為意的態度瞬間轉變。阿杯預告咱家太座和女兒「如不出意料，這年輕人晚上會在大廳等我回來」。
看倌猜結果如何？
果然，又和這位心理諮商師簡短聊了二十分鐘，但代價是遺失了太座為我新購的一頂鴨舌帽。
大城市的物價令曾經久居台北的老倆口吃不消，好在庶民飲食價格倒是十分合理，甚至景區裏的小店也比長濱略為便宜。
一頓早餐燒餅油條、黑米清粥、二盤煎包帶濃醇豆漿，三個人平均50元台幣。
生命中最美的回憶是不預期出現的美人嬌羞中給你手機號碼，旅行中最美的驚喜是不經意走入巷弄發現的另一個天地。
在住宿附近緣樹行，落英繽紛芳草鮮美，阿杯甚異之，竟然走進一個尚未整理完成的文創四合院，又恰巧趕上一家文創公司開幕，免費請大家喝咖啡、用點心、吃水果。一時之間真有「延至其家，皆出酒食 …，黃髮垂髫，怡然自樂」走入現代桃花源的錯覺。
看看這路上一景，可以窺見施工漸趨嚴謹和創意，不因一個角落而敷洐了事，而此情此景更讓人想起了長濱原住民鄉親的手藝。
即便破敗牆壁上指引的路標也暗藏設計手法。
幾度穿越浙江大學，恰逢他們120年校慶，整個校園洋溢一片歡欣鼓舞的喜悅。咱父女倆手牽手，佯裝新舊校友邁步走進大門。
琳瑯滿目的活動目不暇給，看得出學生們是卯足了勁籌辦這件盛事，也難怪到處看到穿著紀念T恤的老中青少校友滿臉興奮回來母校。
女兒說大陸知名大學非常擅長運用學校資源賺些校務經費，很多復旦校友整個衣食住行育樂都選購母校產品，想到那一屋子復旦牌電視冰箱洗衣機的畫面，不禁莞爾一笑。
下午經過就看到工作人員賣力佈置會場，原以為用餐較晚應該趕不上精采開幕，不料這些學生盛情可感，竟然延後了整整一小時等我們抵達現場才正式開唱，所以雖然萬頭鑽動，看不到舞台，音響也不盡理想，但沖著這股心意，阿杯仨仍然擠在人群中忍耐了半小時才施施然起身離去。
這塊警語很像阿杯平常和大學生聊天的話題，很高興地北天南不同時代的兩個老先生有一致想法，感覺中阿杯學術地位忽然跟著水漲船高到了大教授水平。
在風光如畫的西湖和前世情人談心，由現世情人掌鏡。
西湖西子，讓年邁阿杯笑「西西」的其樂無比。
西湖範圍遼闊，怎麼走都漫無盡頭，因而稀釋了不少遊人充斥的畫面。人口眾多的好處之一，便是處處可見打掃的大叔大嬸，因此到處亂竄很少見到紙屑果皮，不時出現的公共廁所也都已經有了飯店水準，隱私乾淨皆在想像之上。
這中國歷史不時出現的勝地，屬於國家級的景點，顯然經過精心規畫，所以美則美矣，卻不見與生活疏離，很是難得。
女兒舉起腕錶說「今天我們走了15,000步」，我四下凝視來時路，發現好像只走了不到1/20的西湖。
「做甚麼要像甚麼」，身為一名觀光客，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所以在名震古今的「蘇堤」留下達達的馬蹄印後，覺得值了。
太座大人特別喜歡這摩登大樓襯脫出的西湖景色，覺得像一種說不出的印象派對立又融和，荒謬又存在的構圖。
彷彿上天下水的自然景致，中間無限包容了人為和天作的一切，特別流露出一種和諧之美。
住處附近的竹園區雖然名氣不如一街之遙的植物園名氣響，但林園之大也讓人走得腿麻，各種設施維護不見絲毫怠慢；有人除草翻土準備新植，有人清除雜草去化殘竹，有人拿著掃把四處掃葉，有人引吭高歌，有人巍然不動，當然也少不了有人揮舞太極，一片偌大園林的生命可是集百工之力哪！
很喜歡看到這種讓人會心一笑的提醒，可以感受到古老民族一種看似不經心的幽默。
這寺廟太有名了，有名到雖然門票不菲，仍然讓人無法不來親自朝聖。
但那天半日遊的心得是「這靈或不靈端看各人心誠不誠，但這隱字恐怕怎麼也不易體會了」。
別看相片裏空無一人，事實上都得撿著十分之一秒的空檔趕緊按下快門，否則熙來攘往川流不息的遊人保證塞滿畫面。
千年以來各朝工匠僧侶用最虔誠恭敬的心情，一鎚一鑿心無雜念的慢慢雕琢出態勢、大小各異三百多尊佛像，具具端視如過江之鯽的紅塵男女。
在漫漫時間長河中，他們看盡人間憂悲苦惱、愛恨情愁，空氣中隱隱聽到「眾生哪！苦海無涯，回頭是岸」。
耐不住人潮的阿杯若有所悟，立刻緊牽老少情人的手，回頭搭上直達彼岸出口的電動汽車，揮別這千古名寺，也擺脫萬般喧嘩。
臨別一眼，正見這彌勒佛吐出那震聾發瞶的不朽名言
「大肚能容，容天下不平之事 開口常笑，笑天下可笑之人」。
還在懸念這門票值或不值的阿杯恍神之際，迎面而來這兩句金言一棒打醒了雞腸鳥肚的六十小叟。
每次大陸之行，總喜歡伺機與當地朋友攀談，這回除了上述心理諮商師，也在青旅外頭小餐廳與一敦煌來的女孩談到「為甚麼堅持自己的興趣這麼多人反對？」，同病相憐的年輕女生頓時紅了眼眶。
旅行，只要眼睛夠尖，很容易看到一般人無感的風景，比如；地鐵上一位貼臂而坐的山西大嬸主動問我「你不是大陸人？」，好奇問她「怎知？」，「你混身上下有一股說不出的味，比咱大陸人優雅」；再問「曾經和地鐵上陌生人說話嗎？」，「從不！」。
同一晚，地鐵上忽聞隔壁車廂像是吵架，不久一位大嬸一路嚷嚷而來，她大聲對每一個人說「不要讓外國人笑我們髒，車廂內的垃圾隨手一撿就乾淨了，大家都辦得到，是唄？」，台灣來的大叔很容易就彎下腰將周圍散落一地的廣告單撿交給她，只見原來遲疑的年輕人也開始相同動作，一節車廂接一節車廂的傳遞下去。
(遠方身著紫色上衣，三角領巾掛在腦後的撿紙大嬸)
經常看我遊訪大陸的朋友可能會覺察一件事，似乎我多半偏向正面報導，有點政治不正確之嫌。這懷疑其實不差，但確也是觀察所及的如實報導，一個幅員這麼大人口這麼多的國家，我不會天真得以為沒有壞人壞事，但涉入有限不宜信口開河；轉身面對我愛深責切的台灣，我也採取一樣的寫作風格，希望讓人看到更多社會的光明面。
總而言之，我對舉世政客不抱期望，對人類發展深感憂慮，但這都無礙咱老倆口想讓周圍更好而持續付出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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