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入冬，趁著想像中無法忍受的冰天雪地氣候還沒降臨，夫妻倆規畫了一次為期五天的蘇州上海行。
登陸，太座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回，我是繼十年前陪母親長沙返鄉的第二回；雖然我們都是三十八年父母親倉惶來台的第二代，從小耳濡目染地聽了，看了很多關於中國的資訊，但對於彼此從來沒去過的兩個城市都像劉佬佬一般充滿好奇。曾在故宮服務的娘子想親臨著名的蘇州林園一遊，我則嘗試將她和林黛玉連結在一塊過過乾癮，同時對大陸人的想法和生活一探究竟(如果阿杯出生地的高雄人和生活十八年的台南人都有不同生活方式，我才不會傻到以為隔閡六十多年的兩岸人民會有一致想法)。
果然，出了上海虹橋機場轉搭往蘇州高鐵時就見識到不一樣，買票需註記每張票的購買人資料，進候車大廳時還得X光安全檢查。台灣沒見過的陣仗並沒讓人不耐，曾經發生的恐怖攻擊導致嚴密安全措施，恰如美國海關的如臨大敵，見多識廣的阿杯能夠同理也多了一份對台灣現況的珍惜。
13億人口的城市車站大廳規模果然闊氣，座位不夠許多人索性坐在地上。但沒看到紙屑果皮，沒人抽煙吐痰，排在一長列隊伍等上車時也沒看見人插隊，上車前到廁所「解放」一下，看到不鏽綱的流道和壁面，來去的人們動作與我沒有兩樣，坦白說，這景象令人…有點訝異。
上海車站是個重要轉運點，南來北往通向許多地理課本上看過的地名，想必散坐在地上的男女老少也來自大江南北。分不出誰是誰，但從穿著神態猜測，多數都只是汲汲營營的升斗小民；車廂裏看到兩個憨厚的年輕男子，因為扛著顯然與城裏人不一樣的行李--兩大袋布包，而露出靦覥不自在的表情。
回去他們較落後的家鄉吧？想起十五歲那年到台北考五專，為了不讓人家看出我是來自南部的土包子，故意穿了一件藍白相間格子襯衫，以為台北人一定也是如此穿著。踏進考場發現只有我一人這麼「光鮮亮麗」，匆匆經過的台北人也只是投來一絲不經意詫異眼神，但每一道沒有惡意的目光仍讓我羞得想找個地洞鑽。當時，也是混雜著和這兩位稍嫌黝黑的年輕男子一樣尷尬自卑又複雜的心情…
高鐵(他們叫動車)一路飛馳，維持在時速260公里上下，不消三十分鐘就到了蘇州，轉乘地鐵到了下榻旅店的小站，走了五分鐘就看到這塊石碑，刻著長巷的歷史。800多年的悠悠歲月隨著不同小舟一路搖擺至今，無論是國家還是人家，看遍了人間興衰起落，想必這條小河最能體會「無常」的真諦吧？
太座預約的「蘇州明堂青年旅店」就在這條街上。她明白我對風景興致不大，對與陌生人攀談和尋找便宜又舒適的旅館興致很大，所以折衷選了這間「青年」定義在15~120歲的小店。原來以為會像紐西蘭皇后鎮的青年旅店一樣，有機會和來自世界各地的青年男女掏心掏肺交換人生經驗，沒想到兩天下來每一個過客都黏著手機和筆電，完全找不到切入機會，感覺糟蹋了一半旅費。
老妻體會老人家空歡喜一場的失落感，為我在小橋流水人家留下這張「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淚下」的歷史照，追念文藝青年十五二十時錯選自然科系的遺憾！
很奇怪？慈佈阿姨一直念著要聽聽著名的蘇州地方藝曲，明明就在隔壁80公尺，但待了三天兩夜卻總是過門不入。猜想要嘛是她造詣不夠臨陣怯場，要嘛一定是問了價錢，不敢告訴猶太人轉世的念陽阿杯。
其實阿杯不是小氣，只是對新體驗的衝動程度完全仰賴直覺，人生也許因而失去一些美妙經驗，但當年能夠憑著直覺不屈不撓抱回一世牽手，想憑這能力應該讓我失去的也不至到抱憾地步。錯過了？就錯過了吧！
身躋中國十大歷史名巷，平江路的水道兩旁建築仍儘量保存八百年前蘇州古城的風貌。這外表班剝褪落露出的褐磚不知何年何月所砌？牆裏頭不知住過來來去去的多少眾生？又看過多少憂悲惱苦恩怨情仇？
偶然一瞥，中年長袍壯漢氣定神閒遊目四望，為這條古街增添幾許唐漢盛世風采。
貼近上海的地理位置，不少上海大亨在蘇州置產幽居。八十年前上海灘富商黃金榮出手闊綽，營造的樓房每塊磚都飄洋過海而來，磚上還鏤刻著不同公司的英文名稱，與傳說中萬里長城的每堵石塊都得刻上製造者姓名相映成趣，只是前者關係商譽，後者關係人命，都馬虎不得。
在地朋友推荐的「吳門人家」餐館，入門記錄著各國政要來訪榮耀，網路上也說是貝聿銘最愛的蘇幫菜。但嘴拙的阿杯吃不出驚艷滋味，「揚州炒飯」不如台北銀翼餐廳，甚至比不上曾經吃過的許多不知名小館。
當然，可能因為有名的大菜點不起，或是凡夫俗子無緣親炙大師手藝等等原由而錯失傳說中的美味，但過多的油鹽確是讓人消受不起。
不似一般人對台灣遊客的好奇與好感，拚桌而坐的兩位哈爾濱姑娘對台灣並無多大興趣，但仍然不帶勉強的為老倆口留下到此一遊的證據。
平江路的夜晚熙來攘往十分熱鬧，只有白天遊人較少，但不時按喇吧的電瓶車(電動機車)可是不分晝夜穿梭在人群之中。幾乎家家戶戶都騎的電瓶車顯然已經氾濫成災，對遊人造成巨大威脅和干擾。早晨時光稍為安靜，坐在小河邊的護欄欣賞來往行人千姿百態，心血來潮與一旁拍照的小姑娘寒喧，卻是來自台灣的同胞。
「出來多看看長點見識」姑娘笑笑告訴我。
我們參觀了中國四大林園的其中兩座，拙政園和留園，前者已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後者當然也不可小覷。但對歷史人物興趣遠高於亭台樓閣的阿杯只驚嘆一聲「這麼大院子要怎麼清掃啊？」。對於曹雪芹筆下融合各家林園背景的「紅樓夢」人物來說，想必我就是那不折不扣的劉佬佬。
像眼前這層層疊疊的太湖石據說暗藏十二生肖造型，只見國內外遊客瞪大眼睛四下梭巡，此起彼落聽到「我找到了！」的得意叫聲；只有疲憊的阿杯拖著一雙鐵腿，怎麼也提不起精神去仔細端詳。
有興趣玩「他們藏在那裏？」的朋友，自己找找看吧！
相片左方是令人感恩的初識朋友「宇晨」。二年前一位來住的北京朋友南平聽說慈佈從未到過大陸，強烈推荐一定要先參觀蘇州林園；因為她最要好的初高中同學是蘇州林園管理局的資深研究員，保證專屬導覽可以讓我們看見一般人無法體會的林園之美。
宇晨與我們素不相識，大概是南平對夫妻倆有過譽之嫌，她欣然答應接下任務。後來才知道她早已是林園導遊的祖師輩，除非國賓級貴客來訪，否則不會輕易出馬，而且她形容自己個性孤僻怕與陌生人單獨相處，為何還會答應我們的不情之請她沒說我沒問。兩天的導覽宇晨鉅細靡遺介紹了每一個景點，甚至帶著我們搭公車趕在關園前參觀了她更鍾意的「網師園」和從前就讀的中學。雖然大學唸的是財經，宇晨說她更喜歡歷史，只是分數考高了，人生不得不繞一大圈才爭取到林園管理局的工作。自稱內向的她每每引經據典展現高度專業，也與我們侃侃而談生活私秘，彼此從陌生到熟稔不過兩天功夫，說來也是前世因緣吧！
出發前太座大人念念不忘要將「蘇州博物館」納入必訪行程，世界級建築師貝聿銘退休後的唯一鉅作。擺脫大門外百折不撓推荐套裝行程的眾多小販，放眼看不完的遊客，我們選擇幾個景點見識貝老功力，好不容易趁著成群遊人經過空檔，拍下這張我最喜歡的場景。更多時間，我們坐在放映室仔細觀賞博物館建造始末。
博物館與隔壁「忠王府」相通，當然再累也要順道參觀一下這位太平天國王爺李秀成的豪宅。對於聯考並不重視的這段太平天國史，我也因而沒有太多研究，於是對建築並無高深造詣的阿杯只選擇這個背景留下倩影。
念念不忘想認識一些此地大學生，暸解他們和台灣學生對特定議題的同與不同之處。於是離開蘇州之前知道「蘇州大學」近在咫尺，立刻信步走去。不料與台灣民情不同，此地門禁森嚴不許外人隨意進出校園。
這那難得倒足智多謀的阿杯，於是趁著一大堆學生在大門外領取各式郵件(大概也是避免恐怖攻擊的措施)的當下詢問了相關規定。「只要有學生帶路就可以進去」一個年輕有為的大男生這麼解釋。向他說明我們目的之後，他隨即抓了路過同學說「他們是我朋友，你幫我帶進校園」。
被抓到的男生看看揹著行囊的阿杯夫妻，露出一臉狐疑「你哪來這樣的朋友啊？」。但懷疑歸懷疑，大男生仍然帶我們走進校園。
正想利用午餐時間結識新朋友，沒想到另一個難題又冒了出來。「吃飯一律要用學生磁卡感應，不能付現」，一位急著離去的學生告訴我。
阿杯夫妻像是上訪受阻的老可憐，坐在餐桌一個女孩旁邊喃喃自語，不旋踵她的同伴端餐回來，阿杯試探似的露出飢餓難耐狀，小女生毫不遲疑的說「沒問題，用我的卡來刷！」，甚至沒開口向我要錢。
於是阿杯夫妻一舉兩得，同時解決午餐和認識新朋友兩件大事。
但，倆位數學系的女生稍後就要上課，而老師是從來不准學生遲到的(蛤？不止一位台灣的教授告訴我，已經不敢期待學生準時上課了)，所以不過聊了五、六分鐘倆人就匆匆離去。感受到我的惆悵，太座這時對我露出同情的目光。
但，還來不及沮喪，神奇的事情就發生了…
兩個女生去而復返，訕訕說她們走出餐廳後覺得不應錯過這個千里因緣，請我們同意交換微信做為日後聆聽教誨的機會。
嘿！嘿！嘿！見識到慈佈阿姨和念陽阿杯嘴角春風的魅力了吧！
慈佈外甥女「安古」和夫婿「麥可」、女兒「小學寶」對我們張開手臂大大歡迎。接著的三天上海尋奇之旅住在她家十分愉快，小夫妻倆是少見關心古今歷史的年輕人，來上海創業六年終於站穩腳步。平時與上海在地朋友多有來往，對台灣、大陸各種問題比一般台商有更深入暸解，所以可聊的事情不能勝數。
知道小姨爹喜歡看生活層面的新鮮事，所以貼心小夫妻帶我們去參觀人民公園有名的徵婚廣場。
看到一望無際密密麻麻用雨傘展示的徵婚啟事覺得好玩，這與四十年前心急如焚的台灣父母在「中央日報」廣登「誠徵伴侶，非誠勿擾」的方式異曲同工。甚至，三十仍單身的我也曾好奇的寫信給一位參加台視「我愛紅娘」的漂亮女生，並在幾次魚雁往返後約會多次，忘了為何畫下句點，但很能體會在封閉社會下曠男怨女的徬徨心情。
當然心思細如絲的阿杯也發現一個現象「每位男女主角都擁有世間少見的條件」，奇怪為甚麼會找不到適當對象呢？
阿杯當然沒那麼傻，明白多數人寫了實相就會乏人問津，但都寫得天花亂墜又失去了說服力，這該如何是好？
相片裏的痴男怨女名單只是當天現場看到的千分之一，大陸禁止藉婚姻媒介賺錢，所以業者變個身分，個個打著「公益」之名大張旗鼓做生意。猜想天花亂墜的條件和內容大概也是出自他們手筆。唉！真為那些規規矩矩想找個兒媳或女婿的爹娘操心，要在這一團渾水中看到咱家清流該有多難啊！
人民公園裏頭的美術館正在舉辦活動，婆孫三代在彩繪牆壁前湊趣般依樣畫葫蘆。
不同年代的三個美女相映成趣。
張阿杯當然又是在大人物宅邸前留下歷史記錄。國父孫中山先生的上海舊居，因為正在整修，沒機會進去憑悼這位最具耐心推翻滿清的偉大人物。
探訪認識多年的小友五毛和在地姑娘兆麗的兩岸聯姻生活，是這次旅行的重點之一。曾在台灣IBM前途看好的五毛，三十當下甩脫光環揹起行囊闖蕩世界的故事不止出現在「夢想力」(一本書名，創下台灣出版史上作者自己購買最多的記錄)，也是我掛在嘴邊經常和正在職場迷惘的年輕人聊天話題。在旅行中找到一輩子想走的路，也找到一輩子最甜蜜的負擔，他最後在上海落腳，並且順利展開Coach生涯。
「我們覺得孩子將來還是要在台灣受完基礎教育比較好」上海姑娘認真的說。
另外一位沒有血緣關係，但幾十年來看著她長大的「乾」外甥女小露在兩岸都是名聲響亮的會計師。當年她母親，也是我的乾姊對未來女婿極不友善，密令我想辦法拆散他們小倆口。但幾次長談之後，我發覺這個台大電機畢業的鄉下囝與我個性相似，而且對丈母娘不加修飾的羞辱所展現的氣度讓我自嘆不如，所以倒過來幫他解圍，害得乾姊幾年不想理我。
小露其實已經不小，多年來見面次數不多，但重要的人生轉折也都知道。知道她在台灣一步一腳印爬上著名會計事務所資深合夥人的位置，知道她被派到上海配合公司發展，知道她在兩岸間的專業倍受肯定…，但這些都不如我想透過她暸解「大陸經濟發展的前景」和「兩岸年輕人的差異」來的重要。
小露覺得小舅舅出來旅遊太嚴肅，三言兩語想將我打發過去，殊不知我已從隻字片語中照樣獲得想要的訊息。「幾十年來你起早爬晚的工作，為甚麼能夠永遠笑臉迎人？」我問最後一個問題。
「因為我的工作可以幫助人，又沒有不開心的事，幹嘛不笑？」
小露大方，請小舅及舅媽在「外灘18號」六樓法國餐廳敘舊。小舅舅除了內咎味蕾對不起白花花的銀子，站在陽台望著黃埔江畔五光十色的燈火，忍不住回想六十六年前母親懷抱襁褓女兒從這裏倉惶上船逃難的場面。九一高齡的母親記憶絕佳，可以記得每一個生活片斷；她說當時所有人都搶著上船，從岸到船短短幾公尺距離，多少人從船板上被推落海面四處飄浮著屍體；幸運上船的人則密密麻麻擠在艙底，完全不敢喝水因為無法走出去上廁所，如此三天三夜抵達基隆…
五天行程只能算是走馬看花，市井小民的觀察也只是一小片面。看到當地橫衝直撞喇吧震天的各式車輛和行人固然皺眉，但也喚起成長中的相同經驗；看不到傳聞中的吐痰、插隊、大聲喧嘩並非蓄意美化，應該只是機緣，這麼龐大人口的國家想必還有很多生活習陋待改，但彼岸生活水準快速提昇也是不爭事實。
回到台灣，毫無意外仍看到藍綠雙方從政客到選民火力懸殊的對恃著，對方做的事永遠不對，己方任何舉措都代表真理。想到台灣如此空轉幾十年，如果謾罵能救台灣，那就繼續大聲罵吧！但看到一周前中日韓三國為了共同發展的現實利益，都能擱置比國、民兩黨嚴重一百倍的夙怨，簽訂了自由貿易合作協定，而一樣嚴峻的台灣經濟竟然仍淹沫在政治口水之中不見解決？！這些口口聲聲愛台灣的政客，千萬不要因為一己之私遺禍千年哪！
「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的阿杯每念及此都會擲筆三嘆。理智的台灣同胞啊！我們無論來自何方，對祖先的認同如何，那是歷史造成的遺憾，這種歷史古今中外層出不窮並非台灣獨有；出生成長於斯，歡喜流淚於斯，愛的方法或許不同，我們不用也沒資格判定誰對這片土地的忠貞。DNA裏天生貪婪的政客煽風點火從中牟取私利，這麼做多少還合乎邏輯，只想安居樂業的老百姓實在不必隨之起舞。對政府不滿意就用選票決定吧！動粗和盡其所能的羞辱只會深化社會裂痕，聲嘶力竭指責對方或霸道決定別人愛不愛這塊土地，不但與一向沾沾自喜的「民主」背道而馳，也顯得自信不足，實在並不足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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