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關心屆退士官洪仲丘疑遭凌虐致死的案情發展,其中牽扯到官階不等的的士官和軍官,腦海中不時會浮現當年我在馬祖服役時有點情節雷同的記憶。今天能夠比洪仲丘幸運坐在桌面打電腦的原因,其一是當年冒犯的一群士官其實並不真的那麼壞,而冒犯的中將司令官處理事情的方式則比今天的少將旅長要寬宏圓融得多;其二就是自已洪福齊天運氣不賴吧!

完成衛武營入伍訓練和政戰學校分科教育後,我報到的地點是桃園第六軍團,領到的車馬費是480元,分發的單位是「5**1」連,誠惶誠恐的菜鳥心裏當時瞬間閃過一個念頭「哇!酷斃了,從小愛看戰爭電影,只知道有第一連、第二連…,從來還沒聽過四位數編制的部隊,這下有得吹了」。殊不知這隻特殊編號的連隊在我報到第七天後忽然全連移防馬祖,從此在那兒待了一年九個月零21天直到退伍;而對調的連隊實習官領了1480元車馬費到馬祖報到,是一位與我政戰學校同寢的好命傢伙,他在抽到「金馬獎」愁雲慘霧不到一星期後由馬祖歡天喜地回到台灣。

人生,真的有很多不公平的事,比如說,國防部至少應該將那傢伙所領的車馬費分一半給我才對,不是嗎?

連隊是屬於後勤維修單位,擁有專業技術的士官比一般步兵連的士官更難應付,所以初來乍到還摸不清楚狀況的我只能冷眼旁觀他們的一言一行直到正式擔任輔導長。出身軍人家庭,自己老哥還曾當選國軍莒光連隊長,所以對於「紀律」有超乎常人的堅持,但文學校畢業的預官我又多了一些耐心和迂迴婉轉的處事手法,所以當所有士官聯名邀我單獨與他們闢室密談,而討論的主題是「想要取消他們莒光日和早晚點名不時缺席的特權?門都沒有!」,七嘴八舌之中還有人趁機要求更荒誕的待遇,我心底明白今天這場鴻門宴不容易善了,因為這些士官如果採取消極怠工方式增加連長壓力再轉嫁到我頭上,耽誤防區機械維修影響工程進度的責任可不是一名小少尉扛得起的,但如果今天接受城下之盟,往後領導統御也就徹底瓦解了,可想而知孤軍奮戰的我當晚步步為營的壓力。

耐心聽完他們此起彼落的抱怨、各種奇特理由和語帶威脅之後士官們要求我立刻做出承諾,強做鎮定暗示他們行為可能牴戰地嚴峻軍法時,看到部份士官眼睛瞬間流露的畏懼,我再打蛇隨棍上答應他們慎重考慮再做回應,如此才得以全身而退。注意到平時彼此就分學長學弟的他們其實並不同心同德,經常聽到彼此私下相互批抨,於是我帶了一瓶酒先拜訪兩位士官長肯定他們長年對部隊的貢獻,同意給他們一些例外待遇,但為了維持起碼的紀律,他們需要事先報備而我也當然批淮,然而不允許視為理所當然。然後我奉勸他們不要與學弟一鼻孔出氣,讓初出茅蘆和年資較淺的中、上士學弟享有與學長一樣的待遇違反軍中倫理,因此請他們不要插手後續處理方式,正中下懷的士官長於是欣然接受我的意見。

然後我找來三位上士,告訴他們相同的看法強調階級差異,所以他們不能與士官長享有相同待遇,但絕對比中士要好一些。也許沒有團體助勢起哄,加上對學長的尊重和對學弟的不滿,他們比想像更容易的爽快答應了。

最後,我請傳令兵找來四位中士班長,命令他們一字排開立正站好,然後破口大罵羽毛未豐就想與學長一般待遇簡直
沒有倫理和階級觀念像極市井無賴,四位中士班長面面相覷不知一夜之間發生何事,解散之後立刻找他們學長訴苦卻一一碰壁,於是日後看到我總是一臉苦相,從此不再提出無理要求。



其實會這麼處理的原因不止是自己「城府太深」,而是正式當上輔導長之後經歷了一些事情獲得不同長官肯定,因而更加暸解軍隊文化和潛規則,也才能在往後帶兵鬆、緊之間拿捏得較有信心。但即便越來越嫻熟軍隊事務仍不能保證你從此無憂無慮可以數饅頭等退伍,所謂「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正是我那一年十個月兵役的寫照。

防區司令官治軍甚嚴,經常不時出現在基層連隊視察作息,有一次忽掩而至。而我因為閒著無聊請大兵做了一套跳箱,
帶著士官兵玩著小時候最愛耍帥的各種翻越技巧,司令官大驚失色以為我是特技演員,又看我應對進退以為是正統軍校出身,不相信似的要我親自表演了幾次才豎起大姆指說「你這預官比職業軍人還像軍人」。

沒得意幾個小時,第二天我就被防區相識的輔導長罵慘了,因為司令官回去後立刻傳令防區各連隊即日製作六層跳箱一組並加強跳躍翻滾戰技訓練,而絕大多數的軍士官不曾有過這種愉快的童年經驗,當他們明查暗訪得知我是始做甬者,自然氣得跳腳不已。此外,幾次代表被司令官罵怕的上校政戰主任在軍官動員月會演講,而再度被司令官肯定;一次到軍中樂園演講保密防諜之後得到年度「優良教師獎」;防區非正式的全體軍官3000公尺賽跑勇奪冠軍、與美術系士兵合作彩繪防衛部大禮堂…,待在前線的六百多個日子竟然過得比太平盛世還風光。

但「福兮禍所伏」卻在無聲無息之際悄然迫近…

退伍的離營座談會(對,就是可能導致洪仲丘受虐的座談會)上,三百多個預官齊聚一堂,大家心照不宣謹言慎行,偶有幾位慷慨陳辭也是感謝司令官的英明領導和各級長官愛護,總而言之,每個歸心似箭的腦袋都曉得「為山九仞功虧一簣」的至理名言。然而,不耐預官言不及義的司令官忽然指著悶聲不吭的我說「張輔導長,你這一年多讓我印象很深刻,
歌功頌德的話不要說,你講講我們有甚麼需要改進的地方」。

眾目睽睽之下,我尷尬的站了起來,只有我知道自己為何有此「殊榮」,因為我相信日理萬機的司令官絕對叫不出十個預官名字,但這種情形在當年的思維下必然讓人合理懷疑「這小子一定有後台」,別說司令官叮嚀了,如果這種場合還要逢迎拍馬,那就不要回台灣做人了。麻煩的是一旦如司令官要求「就事論事」一定就要得罪人,在「妾身千萬難」的剎那間我清了清喉嚨緩緩開口說道…

「因為單位任務關係,我在防區一年多來看到大多數連隊不斷構築大型工程,很少進行戰鬥訓練,這與我對戰地前線的期待差異很大,希望往後能夠加強實彈射擊等經常性課目…」。只見高坐主度台的司令官臉色頓時由紅轉青、轉綠、轉黑,勉強壓抑的情緒反映在扭曲變形的五官上,立時全場一片靜默,幾百道目光瞬間射到我的身上,憤怒、不安、驚愕者有之;詑異、不解、同情者有之;讚嘆、肯定、欣慰者有之;看到這麼多複雜的眼神,我知道自己闖下大禍了。

麥克風沉默了一個世紀,燠熱的空氣被嗡嗡作響的吊扇擴散到每一個角落讓人坐立難安。司令官終於緩緩開口請負責作戰訓練的處長答覆我的問題。「我們一向嚴格審核各單位呈報的課目是否符合規定,也經常派員督導各單位上課情形,張輔導長未負責這項業務,所說應係一場誤會」上校處長如是回答。幾百雙目光再度射向我的身上看看這不長眼的傢伙還會玩出甚麼花樣?

真是冤枉,若非司令官趕鴨上架又一再囑咐不要歌功頌德,我那會將平常觀察到的「錯誤看法」公諸於世?而既然被點名「真情告白」,又豈能吹捧拍讓人齒冷。總之既不想當烈士也無意吐諍言的張少尉開始在緊張恐懼中數著饅頭等待船來的日子。還好司令官大人大量,軍法部門事後沒有找我喝咖啡,深夜也沒有蒙面人悄悄掩至我的寢室,一直到我再度踩上堅實的台灣土地才曉得一切都是庸人自擾。

三個月後一位職業軍官的少時同學來電「是不是你在離營座談會上大放厥辭?司令官後來通令防區各級主官凡是預官報到第一天就要切實說明防區工程的重要性,往後類似言論一律軍法送辦!」。

事隔三十多年,本來已經塵封的往事不想又被連日不斷的新聞掀起,經過多年社會歷練之後很多看法也有了不同,談不上昨是今非,但對自己也不想上的政治教育和對日復一日相同作息的不耐多少也建立了同理心,長年志願役的士官想要擺脫這種朿縛情有可原,時光若能重來,我若不能設計或讓課程變得輕鬆有趣更吸引人,在容許範圍下應該會讓士官們多一點喘息空間,如此或許可以讓他們面對來來去去的義務役士官兵時,在管理上因而能夠擁有更多人性,大大小小的「洪仲丘事件」也就會大幅減少吧?!

很慶幸在比洪仲丘身處危險一百倍的前線,離營座談會上比他嚴重一百倍的發言,無意冒犯比他大一百倍的長官,三十年前戒嚴時期的我能夠全身而退,而百無禁忌的21世紀,他卻付出生命的慘痛代價,這中間錯綜複雜的軍中倫理、社會變遷、人性扭曲、價值崩潰、黑箱文化…各種因素我無能透析,但服過兵役的男人經常津津樂道當年遭遇的折磨也是不爭事實。期待經過這次事件軍方能夠徹底檢討根除某些腐臭的習性,在我接觸的職業軍人之中不乏比我們更暸解更唾棄這種文化的朋友,道理不難明白,因為「軍隊」是他們長年生活的地方,而每個人都希望朝夕相處的環境健康、公平、充滿活力和希望。

僅以此文悼念生命早逝的「洪仲丘們」,也為正直、勇敢、犧牲、奉獻的軍人打氣,更感謝當年寬容大度的司令官和所有陪我走過那一年十個月外島生涯的同袍,感謝各位包容年輕率性的我當年所造成的困擾。生命中有很多難解的謎,有很多無奈的痛,無意站在宗教的立場說服任何人,但過盡千帆之後的歲月,我越來越相信宗教能幫我們走過迷惑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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