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佈居

在長濱天主堂陪八年級孩子讀書的時候，發覺這些孩子們資質並不差，與都市孩子其實沒甚麼不同，反而是為了脫離鄉下地方，部分孩子的學習動機更強，可惜在考試競爭的各種配合條件上他們變成了相對弱勢；比如說有些孩子不能太晚回家(因為公車班次很少)，回到家卻無法專心讀書(因為阿公阿媽很愛喝酒唱歌、需要照顧更小的弟妹、家裏沒有書桌、長輩不在乎甚至反對他們升學…的各種干擾唸書問題)，但留在學校又未能夠獲得因材施教的個別輔導方式，普遍基礎不足的孩子便無法靠自己應付考試。

雖然我並不是唯升學是從的信徒，但若是孩子們想要好好唸書，我當然願意略盡棉薄助他們一臂之力。一次因緣際會與高中老同學聊到這情形，他立刻代替北一女高一的女兒(德芯)承諾，利用寒假邀同學一起來長濱與九年級孩子進行非官方的學術交流。即將到來的基測不能等人，我便利用籌備民宿開張忙得不可開交的空檔，與長濱國中校長、教學組長、九年級導師和德芯持續一個多月聯繫，在各方都樂見其成的情況下，終於敲定二月第一個星期來進行這項破天荒沒有計畫、沒有老師、沒有講義、沒有進度、沒有預期成果的山寨版「學術交流」活動。長濱的孩子們高興極了，對於即將與全國最頂尖的哥哥姊姊(德芯說她會再邀一位北么和建中學生同行)面對面學習充滿了期待。

既然各方熱烈響應所以水到渠成？如果事情經過就這麼簡單，那就不是張叔叔愛說的故事了。

搭車前四天，德芯電話告訴我「北么同學臨時有事，建中同學另有安排，兩個人都不能來」，而且這是她嚐試尋求不同解決方案均告失敗之後的結論。我火速向在北么任教的炫蜂團(荒野保護協會的幼兒組織)老友兼花園新城鄰居美慧求援，她提供了幾位炫蜂團已經高一的建議名單，當提到中山女高的「楊迪」時，我眼睛為之一亮，腦海中立刻想起這個當年認識的漂亮寶貝，倒沒想到她成績如此了得，於是輾轉與她信仰耶穌超級虔誠的媽聯絡，果然獲得母女二人全力支持的承諾(感謝主！)，媽媽淑萍還萬分感謝我給她女兒這個難得機會，認定是主賜的恩典。倒數第三天，尋人任務僥倖過關，兩人的父母甚且自付來回車資，不讓任何參加的本地孩子增加額外負擔。

2010年2 月1 日，陰錯陽差未能與德芯同車的楊迪先抵玉里車站，聽了一小時張叔叔的開釋後人生閱歷大增，智慧獲得等比級數大躍進(我衷心如此期望)。終於獲得解脫之後，我們老少雙雄衝到火車站地下道迎接拖著沉重行李略顯靦腆的德芯。

                                                                       初抵玉里火車站的德芯(左)和五年不見的楊迪(右)


兩個個性幾乎相反的女孩居然一見面就開始討論如何搭配未來六天的流程，回到長濱的短短四十分鐘便形成高度共識，完全省去了大人客套寒喧的繁文縟節，當天下午兩人幾乎不停的討論彼此擔任課程的細節。楊迪準備了三小時的「簡」報做為開場白，德芯則用心製作了「基測攻略」小冊子，看來兩人打算利用未來五天打通參加學習的孩子任督二脈，我打從頭就沒預設任何學習成果，但看到這兩個小女生充沛的愛心和認真做事的態度，倒反而希望本地孩子能夠學習到這種特質，那就不止學業，人生中任何難題也就都不難了。

大學畢業三十年，從來沒有開過同學會，但照片中這位楊同學卻是我從來不曾放棄往來的奇人。他從小愛玩電子，不知為甚麼，明明大學裏有個電子工程系，他卻選擇唸「造船工程」(那年頭「造船」的分數比「電子」高，因為太多人沒遠見，當然也包括了我)，成績不見突出，也仍然沉醉在他的電子世界。畢了業，我們全班五十人一起面對長達幾十年的造船業不景氣，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找不到造船工作而集體叛逃，只有他輕易在自動控制領域謀得生路，迄今三十年。

從認識第一天，就被他博大精深的學問嚇倒，真的是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無論問甚麼稀奇古怪的問題，他幾乎都能夠或多或少的告訴你答案(惟獨造船專業科目免談)，最棒的是他毫無傲氣，對任何人的困擾都全力以赴的幫忙，甚至自掏腰包也不計較。

不知何時，他開始迷戀觀星和賞鳥，隨著年齡漸長，他痴迷的程度益發嚴重。幾乎每個星期都會載著價值百萬以上的各式器材，三更半夜或黎明清晨遊走在台灣各地的高山深谷。星期五下班開車三個小時到玉山，裹個睡袋待兩天，星期一淩晨回到台北繼續上班，這是小case，為了拍攝簌忽即逝的流星雨，他開四小時車到高雄，等待一小時，拍了幾分鐘就打道回府也是尋常。為了安全，他買的休旅車都在百萬上下，但每近百萬公里就立刻換車，意思說他四年就會換一部車，這對正在駕駛高齡19年，才跑7萬5的嘉年華車主我而言，真是很傷人自尊的不道德行為。



老同學很有愛心，除了不時送我他淘汰的星空鐳射筆、望遠鏡、三腳架，永遠不放棄邀我這這魯漢踏入星星世界。他還經常在台北和苗栗為國小孩子講授各種天文現象和鳥類知識，耐心和愛心就像他口中不時提到的獵戶星、北斗七星、XX星座一樣高深莫測。

從知道我要移民長濱之後，他便經常夜半來天明去，在我荒煙蔓草的現址留連，然後一縷輕煙般消逝無蹤，幾次事後對我讚美這兒生態和星空之美，也更堅定了我勇往直前的意志。

一樓戶外和頂樓陽台的地板是「陽光佈居」畫龍點睛的重要工程，雖然建築設計和室內佈置獲得來訪朋友們一致讚賞，但我們仍然覺得大自然千變萬化的景致才是長濱最美的資產。為了讓每一個人都能不由自主被吸引到戶外融入周遭的山風雲水，我們特別規劃了這兩處大面積地板，赤足踩在上面，特別能夠有放鬆的感覺。

二樓往下看，穿過尚未裝上玻璃遮雨的屋簷鋼架，下面就是環繞民宿的地板。吳「神父」說：因為你們沒用較貴的厚地板，所以我就依照美國標準，每隔50公分下一根鋼架，這樣它們的壽命就會更久」。
感謝上帝，謝謝您派來這麼善體人意的「神父」！

水生池畔景色怡人，當然不能少了可臥可坐的地板。腳趾頭綁根線，做個姜太公釣魚的黃梁夢，
或是攤開書本，笑看人間多少糊塗事。

(日子過得飛快，這篇文章是半個月前寫的，但遲遲沒時間張貼，雖然今天一樣應該留守山上繼續整理一屋紙箱，又耽心久無新作問世，格友們移情別戀，從此窩在深山無人問，想到這畫面都害怕，趕緊下山趁著辦事貼了再說，沒太多時間修飾調整，看倌需用最低標準審視)


八年級學生剛適應國中生活，無需立即面臨基測壓力，正是生龍活虎懵懂好奇的年紀。對人，他們還沒有太深的成見，對未來也沒有較具體的想像，正是最適合塑造健全人格的階段，我之所以一口答應到天主堂擔任「備詢」老師，陪他們一起設法跳脫數理科目的困境，就是想經由這個患難與共的革命感情，順便提供我「寶貴」的人生歷練給他們做個參考，希望孩子們能擺脫主流社會的陷阱，無論學業成績好壞，無論生活中多少挫折，仍能擁有足夠的自信去面對他獨一無二的人生。

高調唱個沒完沒了，恐怕看倌還難以想像我這老傢伙與一群可愛小娃兒弦歌雅頌的畫面，不如來個現場教學實況剪輯較易進入狀況，萬一竟然又吸引一些有閒有心的朋友共襄盛舉，更是求之不得之事。另外，好戲開鑼之前得先說明一下劇情大要，我是採用「姜太公釣魚」教學法，不依學校進度主動教學，而是被動地等他們提問，敲之以小則小鳴，敲之以大則大鳴，不懂則請教高明，至少也會且待下回分解，總之一定要讓他們「暸解我的明白」；既不越俎代庖取代學校老師的角色，也不限制科目和任何程度的問題，只要來問就儘量一對一的鬥牛，徹底貫徹孔老夫子因材施教的主張。

時間：2009年11月某晚

地點：長濱天主教堂廖姓好友捐款整建的廚房和緊臨的溫書室

人物：怪叟乙名、八年級男女娃兒七、八員和繞樑不去的飯香幾許(註：教堂提供孩子們免費晚餐)

場景：夜幕低垂，學生吃完晚餐群集溫書室，剛考完段考心情輕鬆，各自攤開不同科目或聊或讀，怪叟甫自新宅施工現場急駛而至，蓬頭垢面衣衫不整，但仍然一臉笑容可掬)

生：老師，老師，我問你哦，三皇是那三皇？(一進門，孩子們拿著歷史漫畫興高采烈的問我)

十月底展延一個月的租約到期後，無視於仍在忙碌的工地，不好意思再向房東求情，便義無反顧搬進了新居自宅部分，開始了山頂洞人的生活。當然，比起真正的老祖先，我們居住的條件可算天堂了，但若以現代人的標準，滿屋子代拆的紙箱、尚未安裝的照明、預計兩周後才進行的廚房系統、永遠擦不乾淨的灰沙和熙來攘往的水電、油漆、泥水、裝璜、地板各路師傅和施工帶來的「天籟」，也算是另一種「未進化」的生活，稱做「山頂的洞」應該差堪比擬吧？！

    因為還是過渡階段，所以許多現代化設施也就得過且過，例如網路、市內電話話和穩定的供電系統，都得暫時忍耐一下，等電力公司上山架設了變電箱、穿過馬路的埋管竣工，然後才能陸續進行和外界接軌的工程。這些本來就是整個工程中必經過程，一般業主都是等到廠商完工交屋後才會入住，自然不會遇到我們目前的窘境，我們既然是自投羅網，沒甚麼好抱怨。倒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陪這棟房子和她周邊景觀一同變化從無到有，就像是生個孩子一般的心情，彼此之間除了不同於坐收成果的感情，未來卅年共同呼吸的日子應當也更水乳交融，單單如此想來一切就值回票價，更別說每天晚上在山羌交鳴中入睡，清晨映入眼簾的是一座橫躺大山，那種無法言喻的滿足了。

   
許久沒有經營部落格，趁著今天下山有空貼篇文章，也向關心的朋友報個訊，完工的日子越來越近，心情也越來越定，想到即將在這山明水秀的地方晴耕雨讀，為地方盡一些力氣，與來訪朋友交換人生經驗，便心懷感恩，感激蒼天如此厚待。

敬祝仍在紅塵中鏖戰的朋友們   身心平安！

註：原想附上幾張照片呼應文章，但兩個星期未使用電腦，怎麼也無法順利上傳，這次只好清湯掛麵，素顏相見了。

剛從長濱天主堂回家，並非午夜夢醒深覺罪孽想要向上帝懺悔，而是這幾個禮拜經常到天主堂為國二的孩子們輔導課業，因為山中無老虎，所以猴子也敢稱大王，起初是奉命去教授理化，後來增加了數學，孩子們天性好奇，又追問我歷史地理和國文，發覺我好像都能說出一點名堂，益加歡喜找各種題目考我，秉於「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的古訓，我是來者不拒，反正「知」時我就口沬橫飛，「不知」時便老實承認，按照先哲的標準我也勉強算是「無所不知」了，既然無所不知，當然感染「人之患，在好為人師」的流行病毒也就不足為奇了。

「好為人師」本來是我這兩年來出了兩本書後在年輕朋友前經常犯的毛病，但來長濱之初並無此生涯規畫。國中第一次段考前的某天下午忽然接到天主堂事工領袖Sophie急電「能不能立刻來為國二孩子們講解理化？」。Sophie是一位我很敬佩的中年女子(她很堅持比我年輕半歲，所以我是壯年，她只中年)，十年前全家從內湖搬到長濱後就一直在天主堂協助吳若石神父(是的，別懷疑，就是那位一生奉獻台灣，腳底按摩的發明人)綜理大小事務，「陪孩子讀書」只是她眾多服務項目之一而已。

偏遠地區沒魚蝦也好，不知道她是不是病急亂投醫才找上我這位年逾半百的非專業人士，但急公好義是我的人性弱點，加上曾經陪女兒研讀國中數理的經驗，所以當下一口允諾，顧不得進出工地灰頭土臉和三天沒刮的鬍子，稍後便身著短褲腳夾拖鞋，毫無形象的闖進了課後輔導室。幸好陷在「不知為不知，是真不知」泥淖的孩子們一心只想明白理化天書倒底寫些甚麼，絲毫不知道走進來的是一名道道地地的江湖郎中，只聚精會神盯著我的舌頭和牙齒彼此吵個不休。沒想到兩小時下來竟然一個個從迷惑沮喪轉為眉開眼笑，反倒是臨時借過課本重溫舊夢的我一臉茫然，不知是她們尋我開心，還是我顏回附身大顯神威？

下課後問Sophie怎麼回事？她說孩子們下週要段考，但都聽不懂老師講的內容，剛才一位女孩拿著理化課本，讀著讀著忽然哭了出來，泣訴完全不明白課本寫些甚麼，英日文一級棒的她一籌莫展只好死馬當活馬醫的請我幫忙。我狐疑望著這位露著天真微笑的「中年」女子，她在長濱人脈豐沛，按理不應該在九局下半兩好三壞二出局的緊要關頭找上我這位二軍，呃…六軍來化解危機，而且我好像也從來沒在有限的對談中吹噓過任何教學經驗。

這是怎麼回事？我期待不多話的Sophie說個明白，只見她眼睛向星空望了一望，然後吐出一句「感謝主，孩子們很高興今天你幫了大忙」便轉身飄然而去。我困惑的也順著她的視線向天上一望，甚麼也沒看到，但孩子們如釋重負的笑容讓我忘了追著向Sophie要個答案。

為了這個一時疏忽，天父罰我從此每周二、四晚上扮演蒙古先生的角色，而我則是惡向膽邊生，有心挑戰自己的極限，歡迎他們各科來問，孩子們當然不疑有它，迄今被我唬得團團轉，好在個個開心不已，省了我這異教徒星期天還得抽空向神父懺悔的麻煩。